宋詞佐酒話重陽(2)
彼岸花
何人送酒?重陽藥市
向此際,寒云滿目空搔首。何人送酒?
——秦觀《摸魚兒·重九》
宋朝人描寫重陽的景色,往往相差甚遠,晏幾道的“庭院碧苔紅葉遍,金菊開時,已近重陽宴”(《蝶戀花·庭院碧苔紅葉遍》),滿眼皆是富貴氣象,而東坡得意門生秦觀筆下的重陽風景,卻是“傍湖濱,幾椽茅屋,依然又過重九。煙波望斷無人見,惟有風吹疏柳”。
于是,他“凝思久,向此際,寒云滿目空搔首。何人送酒?但一曲溪流,數枝野菊,自把唾壺叩”。重陽佳節(jié),秦少游卻獨缺一壺酒。
在這首《摸魚兒·重九》的下闋,秦觀陷入對人生的沉思,進而感慨:“休株守,塵世難逢笑口,青春過了難又。一年好景真須記,橘綠橙黃時候。君念否?最可惜,霜天閑卻傳杯手。鷗朋鷺友。聊摘取茱萸,殷勤插鬢,香霧滿衫袖?!?/p>
其中,那句“一年好景君須記,最是橙黃橘綠時”膾炙人口,然而這原是蘇東坡在杭州寫的《贈劉景文》里的名句,少游借用于此,或許是在重陽時節(jié)遙念恩師?
這首詞最能觸動人心的,或許還是上闋里那句“向此際,寒云滿目空搔首。何人送酒?”我讀到這句時,第一反應是想起了“出門搔白首”的“詩圣”杜甫。
秦觀在文學史上的形象頗顯羸弱,“霧失樓臺,月迷津渡”(《踏莎行》),疑似潦倒迷茫的文藝青年。其實不然,秦觀自言:“往吾少時,如杜牧之強志盛氣,好大而見奇,讀兵家書,乃與意合。謂功譽可立致,而天下無難事。顧今二虜有可勝之勢,愿效至計以行天誅?;赜南闹市?,吊晉唐之遺人。流聲無窮,為計不朽。豈不偉哉!于是字以太虛,以導吾志?!保悗煹馈肚厣儆巫中颉罚┛梢?,秦觀的平生之志是要平定遼國、西夏,恢復漢唐舊疆。他并非大言談兵,而是和他的老師蘇東坡一樣,寫了很多有見地的策論。
精研宋代文史的朱東潤先生閱讀秦觀詩詞文集,眼光獨到,留意到了秦觀的策論:“余于少游之書,尤喜讀進策三十篇,觀其所得,蓋導源于東坡,所見甚卓。此真充國之遺計,破敵之上策。當時諸人,蓋無有出其右者。”(《淮海集校注》序)朱先生可謂是秦少游千載之下的知己。
然而,在秦觀的時代,除了蘇東坡等二三子外,世人都是拿他當一個寒酸詞人看待。秦觀也沿著蘇東坡的道路,在南方向著更南的方向流放。在重陽日,他并不一定缺酒,缺的是白衣送酒的太守蘇東坡。
他或許回憶第一次見到東坡的場景:“我獨不愿萬戶侯,惟愿一識蘇徐州?!保ā秳e子瞻學士》)
很多年以后,南宋錦官城,一個不缺酒的人,在重陽節(jié)喝醉。“何事又作南來,看重陽藥市”(陸游《漢宮春·初自南鄭來成都作》)
這首《漢宮春》是陸游的真情流露之作,在萬人如海的鬧市,獨自欹帽垂鞭,流涕尊前。放翁自己交待此詞寫于“初自南鄭來成都作”,那就是孝宗乾道九年(1173),他已是知天命之年,剛剛從陜西南鄭前線調回成都,擔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。這是個有銜無事的官職,“冷官無一事,日日得閑游”(《登塔》),陸游“上馬擊狂胡,下馬草軍書”的戎馬生涯自此終結,五十歲的他從此自號“放翁”。
羽箭雕弓,憶呼鷹古壘,截虎平川。吹笳暮歸野帳,雪壓青氈。淋漓醉墨,看龍蛇飛落蠻箋。人誤許、詩情將略,一時才氣超然。
何事又作南來,看重陽藥市,元夕燈山?花時萬人樂處,欹帽垂鞭。聞歌感舊,尚時時流涕尊前。君記取、封侯事在。功名不信由天。
這一年的重陽節(jié),陸游漫步于繁華似錦的成都重陽藥市,在萬人如海之中,看花開富貴,聽歌聲曼妙,卻聞歌感舊,回憶起南鄭軍中歲月,突然情緒崩潰,很快喝醉了。
初讀這首詞的時候,很不理解的一點是,所謂“重陽藥市”,顧名思義是重陽節(jié)期間賣藥材的市場,在藥材市場怎么會逛著逛著就喝醉呢?
直到讀到一則史料,我才豁然開朗。宋人莊綽《雞肋編》中記載了成都重陽藥市:“至重九藥市,于譙門外至玉局化五門,設肆以貨百藥,犀麝之類皆堆積。府尹、監(jiān)司皆步行以閱。又于五門以下設大尊,容數十斛,置杯杓,凡名道人者皆恣飲。如是者五日?!?/p>
原來,重陽藥市上除了堆積如山的中藥材,還在街上多處放置了幾個巨大無比的酒缸,供人隨意暢飲五日。于是,“詩情將略”的陸放翁得以在重陽藥市一醉方休。
此外,陸游詞中的“欹帽垂鞭”似乎也是大有深意。“欹帽”即歪戴帽子,暗合“參軍落帽”的典故?!稌x書·孟嘉傳》載:“(孟嘉)后為征西桓溫參軍,溫甚重之,九月九日,溫宴龍山,僚佐畢集。時佐吏并著戎服,有風至,吹嘉帽墮地,嘉不之覺。溫使左右勿言,欲觀其舉止。嘉良久如廁,溫令取還之。命孫盛作文嘲嘉,著嘉坐處。嘉還見,即答之,其文甚美,四座連嘆?!痹谀铣哪硞€重陽節(jié),征西將軍桓溫宴請幕府中人,大家都身著正裝,頭戴官帽,突然一陣風吹來,刮跑了參軍孟嘉的帽子,這在當時算是失儀,然而孟嘉很淡定地去上廁所?;笢刈屪弦晃幻慨攬鰮]筆寫文嘲笑他,還將文章置其座位之上,結果孟嘉回座后從容揮毫作答,文采風流,舉座嘆服。
于是,這個段子也成為重陽佳話,在重陽詩詞之中屢屢出現。有的化用巧妙,如東坡的“酒力漸消風力軟,颼颼,破帽多情卻戀頭”(《南鄉(xiāng)子·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》)。
桓溫身為南朝梟雄,半生致力于北伐中原,孟嘉在其幕府之中參贊軍事。陸游也是剛剛卸任幕府參軍的官職,也許這個前任參軍歪戴帽子,或是有所寄托吧。
這一點,似乎從陸游的忘年之交、同樣致力恢復中原的辛棄疾身上找到佐證。某個重陽日,稼軒寫下“龍山何處,記當年高會,重陽佳節(jié),誰與老兵供一笑,落帽參軍華發(fā)”(辛棄疾《念奴嬌·重九席上》)。
可惜,那一年的成都重陽藥市,無人知曉這個爛醉如泥的老翁有著怎樣的心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