浙江義烏文史學家王袆(3)
丁酉醬
殉 國 云 南
洪武四年(1371),朱元璋接受明升的投降,消滅了大夏國,平定了四川以及現(xiàn)在屬于貴州省遵義一帶的地區(qū),接著就謀劃如何解決云南問題。
云南地處偏遠,道路險阻,進兵困難。因此,朱元璋打算派使者諭降。當時正好北平俘獲梁王把匝剌瓦爾密的一個使者,押送到南京,名叫蘇成。朱元璋就決定派出使者,由蘇成帶路,前往云南招撫。
洪武五年(1372)正月初五,朱元璋下詔由時任翰林院待制的王袆持節(jié)出使云南。由于云南地區(qū)的歷史、地理原因,此行兇多吉少。因此,在詔令下達之后,朝廷大臣多為王袆?chuàng)鷳n,而王袆則義無反顧,昂然就道。
王袆自年初從京都南京出發(fā),經(jīng)過五個多月的長途跋涉,于六月到達云南昆明。
到達昆明的當天,王袆就面見梁王把匝剌瓦爾密,向他遞交大明皇帝的詔書。并對他說:“明朝大業(yè),上符天命,下順人心,各地都已歸屬。只有你們此地,處于西南邊陲,聲威不到,教化未及。因此皇帝特派我為使者,前來傳諭,速奉云南版圖,歸于大明一統(tǒng)?!绷和醢言沿萃郀柮芤粫r不能覺悟,便安頓王袆暫時于館舍住下。
過了幾天,王袆又對梁王君臣說:“奉版圖,歸一統(tǒng),使地方免受戰(zhàn)火,使百姓免遭戰(zhàn)亂,而你們則能身存名揚,高官厚祿。如此而為,既有功于國,又有德于地,既有利于民,又有益于己,宜速為之?!贝藭r梁王似乎動心。
過了一段時間后,王袆再向梁王君臣勸諭說:“我奉命遠道而來,并非為自身所謀,朝廷關(guān)念云南百萬黎民,特令招撫。假若你們拒不服從詔令,自絕皇恩教化,朝廷必定討伐。到時大兵壓境,云南能不覆亡?”
梁王把匝剌瓦爾密自恃云南地勢險要,城池堅固,不以為然,他說:“如果兵臨城下,云南可以金雞為城,滇澤為池。欲想攻克,談何容易!”
王袆聽后,哈哈大笑,對梁王說:“當初陳友諒占據(jù)荊湖,張士誠占據(jù)吳會,陳友定占據(jù)閩關(guān),明玉珍占據(jù)巴蜀。他們或以為有崇山峻嶺,或以為有長江天塹,似乎固若金湯,而且兵強馬壯,糧充草足,戰(zhàn)將如云,謀士滿庭。為何不能稱雄天下,與天地同久,卻在不到四五年的時間里,就一個個都喪命于刀劍之下了。你們的君主,逃到北方,死于荒漠。而你們總兵擴闊帖木兒的部屬,或逃竄,或投降,都已崩潰四散?!贝藭r,滿庭寂然,人們屏聲靜聽。
王袆繼續(xù)說:“往事歷歷,具在可鑒。你們自己對照衡量一番,勇狠強悍不能與陳、張相比,地域兵將不能與中原相較,道德仁義不能與天朝相當,生死存亡不能與天命相抗,而想以區(qū)區(qū)一隅之地,逆天而行,背時而動,如此謀劃,豈不大誤!”言及到此,座中有聲諾諾,點頭稱是。王袆乘勢破竹,高聲朗朗:“當今之勢,唯有速奉版圖,歸于一統(tǒng),才是明智之舉,并是道義之行,也是唯一之路。不然,皇上派遣一位將軍,率領(lǐng)百萬天兵,會戰(zhàn)于昆明池,你們將同鍋中之魚,必定自取滅亡。”梁王與其屬臣,聽了王袆一番侃侃之言,相互對視,駭然而服,心有所動,萌生降明之意。
但把匝剌瓦爾賽畢竟是忽必烈的嫡系后裔,當年忽必烈自北而南,取大宋江山為一己天下。如今雖時移境遷,風光不再,可是要將云南地域,拱手相送,又未免于心不甘。同時又覺王袆所言理據(jù)充足,字字鏗鏘,事實誠然如此,難以回避。但事關(guān)國體所變,又不肯輕易允諾?;蚪祷蚴?,難以定奪。于是梁王設(shè)館安頓王袆,厚禮相待。
王袆深知此事關(guān)系重大,只能再三以理相服,耐心等待梁王思想徹底轉(zhuǎn)變。同時,王袆又盡量對梁王的屬臣做工作,當時司徒達里麻,參政喻金閭、高撫慰等人都對王袆高尚的人品、淵博的學識深表欽佩,王袆則不失時機地對他們曉之以國家一統(tǒng)的大義。
在王袆屢次勸導下,梁王君臣降明之念漸次增強,但還處于猶豫不決之中。假如再能待以時日,由王袆繼續(xù)勸誘導引,到達火候,梁王自奉版圖,投向大明,王袆則大功告成,仗節(jié)凱旋。遺憾的是,歷史沒有假如。就在梁王猶豫不決、王袆大功垂成之時,“北元”派了一位名叫脫脫的使者,前來云南,于是情況發(fā)生了急劇的變化。
元順帝妥歡帖睦爾于至正二十八年(1368)閏七月逃出大都后,死于應昌,其子即位。應昌被明軍攻破后,奔走和林(今蒙古境內(nèi)),茍延殘喘,但仍以“朝廷”自居,歷史學家稱之為“北元”。“北元”偏處荒漠一隅,只有遙屬的云南尚稱相對富庶地區(qū),因此派使者前來征糧餉,同時也不自量力,打算與云南聯(lián)手,抗拒明朝大軍的進攻。
梁王明白,必須對脫脫封鎖明朝使者王袆已在昆明的消息,不然,自己將會陷于進退兩難的境地。于是,把王袆的居住地從報國寺,移至民間春登楊氏家。常言道,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。脫脫過了一段時間后,還是知道了王袆已在昆明,并得知梁王把匝剌瓦爾密存有二心。脫脫對梁王嚴加責備,要他殺害王袆,以斷其降明退路,促使效忠“北元”。梁王在王袆的感召下,已有投明意向,同時又傾慕王袆的儒雅之風,不愿加害。脫脫對把匝剌瓦爾密大為惱怒:“你既身為朝廷大臣,又系世祖忽必烈的嫡系后裔,當今國家危難時刻,不圖救治,而欲投降敵人,日后你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!”說罷,拂袖而出,欲躍馬而去。把匝剌瓦爾密被脫脫所嚇,只得請出王袆與脫脫相見。
脫脫妄想以死相威脅,逼王袆屈服,投降“北元”。王袆大義凜然,慷慨激昂,放聲大罵:“元亡明興,這是天意所定,人心所向,蒙無已如火把余燼,怎能跟我大明日月爭光。我堂堂天朝國使,奉大明皇帝詔命而來,豈能為你區(qū)區(qū)余孽所屈。我唯死而已,有何可懼!”
脫脫惱羞成怒,而又無語相對,只得圖窮匕見。司徒達里麻等仰慕王袆儒雅雄才之風范,感佩王袆凜然不屈之氣概,從旁勸解:“兩國間互派使者,自古皆然,如若不從,則可以禮送,何況王公的文才品行,當今天下無雙,豈能加害?”但脫脫為除心頭大患,此時已決謀害之意,咬牙切齒:“當今之際,即使孔孟之圣,也當殺不存?!绷和鯌峙旅撁摚桓蚁嗫?。王袆功敗垂成,慨然而嘆:“我死何惜,然云南之禍,自此始矣!”洪武六年(137)十二月二十四日,王袆為國家一統(tǒng)大業(yè)血灑云南,慷慨就義,終年52歲。
得知王袆被害的消息,昆明父老男女都為之悲傷哀痛,暗暗垂淚。司徒達里麻雖與王袆政不相同,但深為王袆的才學與節(jié)操所折服,親作祭奠。隨后命左右把王袆遺體盛之棺木,以厚禮送至地藏寺北漏澤園火化。
魂 歸 故 里
由于云南地處偏遠西南,交通阻隔,音訊不通。因此,王袆被害的消息,朝廷并不知道。
朝廷見王袆出使,久而未歸。在他被害的第二年,明太祖朱元璋又派已經(jīng)投降明朝的原元朝威順王一個名叫伯伯的兒子,前往云南,向梁王把匝剌瓦爾密勸降。伯伯到昆明以后,非但沒有向梁工勸降,反而又投向了梁王。
朱元璋見云南方面還是毫無動靜,在王袆被害的第三年,又派湖廣行省參政、宜興人吳云出使云南,并釋放梁王派往和林出使而被明朝軍隊所俘的鐵知院等20余人,隨吳云一道前往??墒菂窃埔蝗朐颇暇硟?nèi),就被鐵知院等人所害。
梁工把匝剌瓦爾密在殺了王袆,害了吳云后,跟明朝的關(guān)系已經(jīng)覆水難收,只能死守一隅,茍且偷安。
明朝一而再、再而三的諭降,云南地方拒不相從。在王袆殉國八年后,也就是洪武十四年(138)九月,朱元璋下詔令討伐云南。云南梁王軍大敗,把匝剌瓦爾密出昆明城自殺而死。明朝最終平定云南,統(tǒng)一國家,實現(xiàn)王袆遺愿。
洪武二十五年(1392),王袆之子王紳受知于蜀獻王朱椿,應征四川成都府學訓導。在得到父親被害云南的消息時,王紳才14歲,就萌發(fā)尋找父親遺骸,來歸故鄉(xiāng)的愿望。但因路途遙遠,不能成行,一直未能了卻宿愿。此時到了成都,這個愿望益發(fā)強烈。蜀獻王對王袆大義凜然、慷慨不屈的氣概深為感動,于洪武二十八年(1395)十一月特出川資,以助王紳成行。
王紳于當年十二月初一從成都啟程。經(jīng)過將近三個月的長途跋涉,終于在次年(1396)二月二十三日到達昆明。此時距王袆被害已經(jīng)23年。
王紳到云南后,首先拜會了西平侯沐春和云南布政使司左布政張紀等地方官員,受到當?shù)匚奈浯蟪技凹澥渴咳说拇罅ο逯T诶ッ?,王紳會晤了年愈七旬的人畫家何仁可,原司徒達里麻的門客、臨安儒士賈寬以及其他知情人金剛保、蘇奴等,詳盡了解了王袆持節(jié)云南、招撫梁王及被害的經(jīng)過。二月二十五日,王紳到地藏寺北漏澤園祭奠,一連兩日,并夜宿地藏寺內(nèi),以伴其先父之靈。
至于王袆遺骸,據(jù)何仁可、賈寬說,由達里麻派人葬于地藏寺旁。王紳抵滇距王袆被害相隔23年,其間云南改朝換代,地已今非昔同,面貌全非,難辨依稀。又據(jù)宜良人李鉉所說,王袆墓大略在兀兒躲東門外百步左右,但王紳到那里一看,墳墓累累,成百上千而且多遭挖掘,更不知所在。
王紳在昆明,訪先父遺骸不得其所,捶胸頓足,哀嚎大慟。于三月二十二日離開昆明,奉神主而歸故里義烏。
英 名 永 傳
中國古代典籍分經(jīng)、史、子、集四部。王袆學于經(jīng),而成于史,成于子,成于集。他說,學問無窮,歲月有限,雖有絕倫之資,或也莫能究其本,因而為學,以切乎六經(jīng)為最要。經(jīng)明,則道明;道明,則天下之事措之不難。他身體力行,學通六經(jīng),而為之于史有《大事記續(xù)編》,為之于子有《重修革象新書》,為之于集有《王忠文公集》。清乾隆年間修撰的《四庫全書》,有王袆編著三種,分別列于史、子、集三部。一人三種著述,錄于《四庫全書》三部之中,可見王袆學之淵博。
王袆之文,同輩師友交口稱贊。宋濂評說,其幼時為文幅程寬而運化宏,光焰燁燁起于諸公間;弱冠以后則波浪涌而魚龍張,風霆流而雨電集,五采競明而十日并照;年逾四十其文渾然天成而條理弗爽,使人拒之而愈深,味之而弗竭。每讀其文,心醉神融,如飲甘醇。
王袆既死,朝野尊崇。建文元年(1399)二月,建文帝下詔,贈王袆翰林學士、奉議大夫,賜謚號“文節(jié)”。不久朱棣搶其侄皇位,于是建文帝的贈官、賜謚,人們不敢再提。
英宗正統(tǒng)六年(1441),重新贈王袆翰林學士、奉議大夫,賜謚“忠文”。后世遂以“忠文”稱王袆。
云南地方為紀念王袆為國家一統(tǒng)大業(yè)而捐軀的事跡,在昆明曾建有王袆專祠,并派專人護祠。后增吳云,稱為“二忠祠”。
在故里義烏,明成化年間王袆后裔在青巖傅建王忠文公祠,奉王袆為百世不遷之祖。嘉靖年間義烏地方在縣城建有“四賢祠”,后改為“忠賢祠”,祭祖王袆等人。昆明、義烏分別建有王袆衣冠冢。
王袆有二子,長子王經(jīng),遵父囑助母持家。次子王紳,字仲縉。10歲時,與父親分別后,父子再未有機會能夠相見。以后跟從宋濂受業(yè),與年長三歲的寧海人方孝孺為同學,兩人互為知交,相與友善。王紳一同其父王袆,有志于學,為了追念父親,繼承遺志,特將居室命之為“繼志齋”,并用為自己之號。他不負師友厚望,刻苦求學,卓然超群,文章學問著稱于時,為一時同流之輩所不及。
王袆有孫子五人,以王除最稱杰出,師從方孝孺。后來方孝孺不屈燕王朱棣之威而死難,并遭株連九族。王除自此絕意仕進,隱居青巖山下讀書著述,自號聵樵。曾孫輩有王汶,登進士第,授中書舍人。
王袆一生,其位不顯。繼王袆以后又不屈而死的方孝孺評價他說:“崇位重祿之榮,高車駟馬之飾,雖不及當時之權(quán)貴,然身沒之后,彼綿澌盡腐滅而無遺”,而王袆則“節(jié)行之傳,昭乎若星斗之揭,浩乎若江河之流;姓名之著,又儼如超世而登仙。”
在王袆所擬古文中,有一篇《麒麟閣蘇武頌》。蘇武出使,19年乃歸,“表里純忠。始終全書”。1400余年以后的王袆對蘇武深為敬佩,特作辭以頌。日后其出使云南,不屈而死,千載之下,又一蘇武,高風義節(jié),同貫天日,文養(yǎng)氣充,文氣相通。王袆之文,為巨觀之文,王袆之氣,為浩然之氣。
王袆為國家一統(tǒng),慷慨不屈,殉國云南,迄今已600余年。誠如前人所言,文章節(jié)義,兩者俱兼,千古不朽,英名永傳。